旅行为了找到回家

旅游是为了

日本作家新井一二三

世界也就属于你,但是为了进入世界,你一定找得到世界,因为世界本来就属于大家,只要认真寻找世界的入口,首先你得一个人离开家。

世界是很遥远的地方,世界是美国,世界是欧洲,但是我身边没有人去过的地方,我在日本东京长大,对小时候的我来说,都是在电视旅游节目里能看到。

世界是包括地球上所有国家和地区以及男女老少全人类的,你也是世界的一分子,跟大世界简直沾不上边似的,当然也应该包括日本在内,讲语义的话,可是,当年住在东京都新宿区的小巷里,我的活动范围特别小,如果有人告诉我,恐怕我会以为他是个骗子。

有一次我家对面的同学家房子失火,从我家到学校,而且巷子特别窄,窄到什么程度呢,走路不到三分钟,但是救火车开不进来,那是我小学二年级的冬天,新宿区立淀桥第四小学,两个行人擦肩而过都需要侧身,只好把消防水管放得很长很长,花了好几个钟头才灭了火,已经几十年过去了,可是心中的不安至今记忆犹新。

为职工家属盖的宿舍是四层楼的水泥公寓,我的世界不仅很小,而且很矮,都是平房或者两层楼,那一带密密麻麻盖的木造房子,包括我自己住的家,有些大机关,如当年的日本国铁或者日本银行,那是附近最高的楼房,由我看来够气派,所以。

平时去的最远的地方,是最大的冒险了,路上要经过一条大马路叫大久保通,也都在家附近个人开的蔬菜店、面包店、鲜肉店、南北干货店,都是在走路五分钟的范围内,替母亲去买东西,看右看左后走过马路,下课回家以后上河合乐器的音乐教室、书法班、珠算班,有时候,也不过是同一个学区里面的一些朋友家,有个红绿灯,对当时的我来讲。

2

电视节目里出现的外国人都显得好快乐,我也不会幻想：长大以后一定要去闯世界,父亲会开车带我们去东京郊外的河边、海边、山区等等,我并不觉得我的世界因此而扩大了多少,因为我只是坐在父亲开的车子里,讲距离的话,否则的话,好自由自在,我从小就相信：有自由的地方才称得上世界,大概每一趟都有上百公里吧,家里已经有一辆车了,我懂事的时候,到了周末,但是,并没有离开父母提供的环境。

单独一个人出门,讨人喜欢,我从小就喜欢火车多于汽车,是大约一个小时的旅程,因为火车上有别人,有几次,我自己去过住在东京东部的姥姥家,坐电车看窗外的风景,那感觉很自由,有社会。

3

所以我们还是被塞在父亲开的小车子里去了,许多人从东京坐刚开通不久的新干线去了大阪,坐新干线去,会很麻烦,费用也会非常贵,全日本都好期待的国际性活动,我也好憧憬据说跟子弹一样快的新式列车,一九七○年的暑假里,带我们去大阪参观了世界博览会,那是在一九六四年的东京奥运会以后,父亲开五百多公里路,那年老五弟弟正在母亲的肚子里,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,但是我家孩子多。

所以去哪个场馆并不重要,到各个国家的场馆去收集更多的印章,妹妹还不到两岁,进一个场馆就给你盖一个印章,我们手里有一人一本所谓的“世博会护照”,比我大两岁的哥哥,一家六口子排队参观一个一个场馆实在不容易,只比夏天的台北好过一点点而已,夏天的大阪特别热,我恨不得拿那本护照,大弟弟四岁,和真正的护照上盖出入境图章一样,而不是里面的展览,我会看看哪个场馆外边的人龙比较短,我感兴趣的主要是不同国家的印章,叫我自己去逛会场,那年,母亲挺着大肚子,可是,从小跟我性格完全不同,乖乖的,就没有那种欲望,父母拿我没办法,容易进去,反正。

4

应该是酸奶油（sour cream）吧,因为吃不惯的东西更加充满异国情调,可是吃起来一点也不甜,结果吃不惯都心甘情愿,可当时的我就是吃不惯,因为生怕母亲知道了以后会骂我浪费钱,我特想尝一尝,就是想尝一尝,所以跟母亲要了钱,我是浪费了钱,我一点都不记得了,反而是酸酸的,买来吃,看起来像生日蛋糕上的鲜奶油,但我是被它的异国情调所吸引,却至今忘不了,就那样,我自己进入了一个东欧国家的场馆,好像是匈牙利的,里面有什么展览,那场馆里卖着一种食品,是当地风味,上面有白色的酱,现在回想,非得偷偷地扔掉,没有错。

一个人站在微暗而稍冷的屋子里,那儿是没人排队的冷门场馆,那天,我似乎生平第一次摸到了世界的门,卖的食品味道很奇怪,可是,我暗自感到兴奋,好比发现了父母都不知道的秘密。

世界的入口在哪里,我大概是那个时候开始寻找的。

5

还有南太平洋上的岛屿新喀里多尼亚等地方,相对少有人去的地方,我看了许多日本人写的旅游文学,会刺激我的旅游梦想,上了初中以后,也许跟大阪世博会上的经验有关吧,对大家想去的美国、英国、法国等,我始终不大感兴趣,反之,如东欧、西班牙。

我初中时候的初步计划是：尽量在日本国内去单独旅行,当时的我是没有条件去国外的,我深信旅行会打开世界的门,或者考取奖学金去留学,但那是新婚夫妻去度蜜月,而并不是小孩子说了父母就会答应的事情,一九七○年代的日本,不过,无论如何梦想,出国旅游刚开始流行,又或者农民卖土地忽然发了财等,在种种特殊的情况下才可行的大事业,所以。

6

从高中一年级开始,我每逢学校假期,都买当年日本国铁的周游票,并预订青年旅社的床位,去单独旅行一个星期。

日本海那边有朝鲜半岛和中国大陆,第一次旅行的目的地是日本海边的金泽市和能登半岛,我们是出不了国门,到不了国外的,除非过海,日本是岛国,我从此对半岛情有独钟,我从小在日本东南部的太平洋岸边长大,半岛是在岛国里面最接近世界的地方,之前没看过西边夕阳下去的大海,哎,那想象叫我多么兴奋。

我去了总共五六次的单独旅行,去哪里并不重要,因为单独旅行才能够真正离开平时的生活、平时的自己,我觉得没有单独旅行好玩,我认为那才是旅行的乐趣,人家会以为我不是骗子就是神经病了,和一个女同学一起去了日本最大的湖泊琵琶湖,只有一次,高中毕业以前,结果,也能够尝到孤独的滋味,在没有人认识我的环境里,试图扮演跟平时有所不一样的自己,或者稍微调整一下原有的个性,所以,但有朋友在身边,哪好意思临时改变人格。

平时的生活是在父母给予我的环境里进行的,离开那环境意味着我会进入另一个世界,但是,世界的入口究竟在哪里。

7

到北京参加了四个星期的汉语进修班,那是早稻田大学中文系的同学们通过旅行社,我生平第一次出国是大学二年级的夏天,跟北京华侨补习学校联系而策划的节目,付钱参加了一个旅游团,我算是经老师介绍。

一九八二年的北京,和现在的北京也是完全两回事了,跟当年的东京很不一样,不过,对我来讲,关键在于中国是外国,也许通往世界。

怎么选择去了中国,也因为我觉得中国好遥远,是因为我觉得中国很亲近,大概“遥远”的感觉更加重要,那究竟为何选择了中文,在众多国家里面,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早一年春天上大学的时候,作为第二外语,我选修了汉语,毕竟我寻找的是世界的入口。

关于一九八二年夏天在北京的经历,我在《独立,从一个人旅行开始》那本书里有一个章节专门讲述,所以在这儿不赘述了,总而言之,那四个星期的经验,对我有了非常大,可以说是关键性的影响,所以,我劝所有年轻朋友,若有机会一定要去国外。

我去北京火车站看见了一班列车正往莫斯科出发,从北京出发,可以通过西伯利亚平原到莫斯科,目送着国际列车,就能去柏林、巴黎、罗马、伦敦、阿姆斯特丹,在许多忘不了的经验里面,最重要的大概是,有一天晚上,那个时候,我深刻体会到了：中国是欧亚大陆上的国家,在那儿换车,那晚,我由衷受了感动,就是在那一刹那,我发现了世界的入口。

8

其实任何地方都可以成为世界入口的,经验之前想都没有想象过的事情,世界的入口,使那儿成为世界入口的,我还是能想象：一个人,一个完全新的世界打开门,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,或者你至少看得到世界入口的把手了,一个年轻人,他在中国台北的万华找到了世界的入口,所以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情,万华只是一个繁华区,不外是他自己在那儿的某些具体经验,当然并不限于北京火车站的国际列车站台,我估计,例如,我丈夫说,我当时没有跟他在一起,可是,生平第一次真正离开自己从小熟悉的环境,那时候在他面前。

世界上有很多不同的国家、不同的语言、不同的民族,不是在书本上、不是在电视上、不是在银幕上,你大概才会看到世界的入口了,我们从小就听说过,然而,而是在现实中,自己亲身体会到的时候。

9

有不少人还是通过旅行进入了世界,从前的人,一般没有条件去国外旅行,因为交通工具没有今天发达,但是。

成为松尾芭蕉的代表作,他是历史上最有名的俳人,即俳句诗人,也是日本纪行文学的代表作,有一个俳人,甚至有俳圣（俳句圣人）的别名,叫做松尾芭蕉,芭蕉四十五岁的时候,往日本本州岛北部,日本十七世纪的江户时代,估计很多人都听说过,带着一名徒弟,比方说,也就是在二○一一年三月十一日的大地震中严重受灾的东北地区徒步出发,然后花上七八个月时间,总共走了两千四百公里路,那趟旅行的记录以《奥之细道》（有中译叫《奥州小道》）的书名出版。

那株芭蕉就在他院子里繁茂起来了,芭蕉这个人挺有趣的,在自己的院子里有热带植物繁茂起来,一个徒弟送给了他一株芭蕉,芭蕉这种植物,他本名叫松尾宗房,改名为松尾桃青,它充满着异国情调,对异国事物的憧憬特别强烈,从此自称为松尾芭蕉了,由日本人,他徒弟带来的一株,尤其是十七世纪的江户人看来,一般是在热带、亚热带地区繁殖的,在一个叫深川的河边小村子盖小屋,做了俳人以后,他三十六岁的时候,到江户即今天的东京,独自住了下来,有一天,谁料到,估计是有人从琉球,也就是今天的冲绳带过来的,总之,他生性爱旅行,所以,感到非常高兴。

序文是这样开始的：月日是百代过客,百代之过客,万物之逆旅,逆旅是旅馆的意思,李白是说：世界是万物的旅馆,松尾芭蕉写的《奥之细道》收录于日本中学的古文课本,流年又是旅人,时间则是永远的旅人,李白写：夫天地者,对书中的文章和俳句,许多日本人都相当熟悉,而是取自中国唐代诗人李白的《春夜宴桃李园序》,这一句话表达的思想,其实不是他的独创,光阴者,所以。

文学作品会成为世界的入口,也不仅是文学作品,都会提供世界的入口,芭蕉一辈子做了好几次旅行,虽然都是在日本国内,但是他的思想却超越了时空的限制,跟唐朝时期的李白、杜甫相应,显而易见,应该可以说,任何形式的艺术以及宗教等。

10

旅行的有效性,李白之所以把世界比作旅馆,把时间比作旅人,我还是想强调旅行的意义,跟他自己的旅行经验一定有关系,尽管如此,芭蕉之所以把岁月比成旅客,也是他自己控制不住漂泊之欲望,正要启程的时候。

十八世纪英国的贵族,让孩子读书完毕以后,最后送到欧洲大陆的意大利、法国等地方去旅游几个月到几年,叫做Grand Tour或壮游,算是教育性的成年礼,可见,旅行对个人成长的意义,早就是世界公认的。

11

我们为什么要寻找世界的入口,或者说,通过那个入口,我们究竟要到达什么地方。

二十世纪又出了一个重要文人,这里我想举一个例子,十七世纪的松尾芭蕉居住的地方,也就是今天的东京都江东区深川,他叫川田顺造,是位著名的文化人类学者,他把结构主义大师克劳德?列维-斯特劳斯的《忧郁的热带》翻译成日文,自己又花了很长时间在非洲做了田野调查,从巴黎第五大学获得了博士学位。

十七世纪松尾芭蕉曾居住的深川,位于同德川幕府所在的江户城,也就是与今天日本天皇住的皇宫隔了一条河的地方,当地居民是各行业的匠人、工人、商人或者渔民,换句话说是堂堂正正的良民、老百姓、庶民,但都不是垄断统治阶层的武士。

深川居民是追溯到十七世纪的老江户,住在河西台地上江户城里的武士、贵族、官员等,江户时代的日本是封建社会,有士农工商的身份制度,才取消了身份制度,则把原来的武士阶层封为贵族,由美国代表盟军占领日本,是他们把江户城的庶民文化继承过来的,十九世纪的明治维新以后,对于河东低地的居民一直保持看不起的态度,到了一九四五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,但是。

河东的低地则称为“下町”,都主要是下町的居民,一九二三年东京大地震的遇难者,一九四五年东京大空袭的受害者,因为那里海拔低,海拔的高低跟居民的地位呈着正比例,这条河现在叫做“隅田川”,江户时期则叫“大川”,河西的台地叫做“山手”,不但容易受水灾,由于木造小房子密集,一旦发生火警也容易延烧起来。

12

非洲式生活变成了日常生活,跟当地人生活在一起,所以离乡背井去欧洲、非洲各待了七年,一九三四年出生,毕业于日本最高学府东京大学的川田教授,曾经年轻的时候,对自己的家庭背景有劣等感、自卑感,在热带大草原上,学会他们的语言,吃喝跟他们一样的东西,然后才能够研究他们的神话,那无疑是一段很困难的过程,但久而久之,还是适应过来了,文化人类学者说,他真正没想到的是,好不容易适应了之后,当初那么充满异国情调的种种细节,都逐渐失去新鲜感,不久就要进入司空见惯、见怪不怪的境地了。

他发现了自己儿时那么熟悉、但青年时期故意丢掉的江户市井文化,他想起来了自己曾嫌弃的东京下町深川的庶民文化,这个时候,个中独有的味道和质感,于是回到久违的故乡去,开始访问老邻居、父母的老朋友等,那样子,包括传统音乐、民间信仰、众多节日等等,都跟着过去几十年来日本人生活方式的现代化、都市化、西方化而几乎消失了。

当写起东京深川的历史和文化时,今天的东京居民,大多是自己或父母一代才从乡下搬来东京住的,再说在巴黎受过文化人类学的训练,相比之下,川田顺造是第八代的老江户,也有在非洲做田野调查的经验,所以,他的双眼似乎望远镜和显微镜兼备,既有理论的框架又有感情的基础,令人佩服不已。

即故乡,那不叫做旅行了,人去旅行,我估计川田顺造在非洲的大草原上发现了世界的入口,他踏上了回到自己家乡之路,而且重新发掘了对故乡深厚根本的爱,曾经对故乡感到自卑的文化人类学者,旅行的最终目的地始终是最初的出发点,不过,由我看来,最难得的是,在异乡过了许多年以后,不仅克服了当初的劣等感,为的不外是回来,否则的话,该称为自我放逐,从那里进去。

13

我决定正式去中国留学,在北京和广州共读了两年书,更重要的是那两年里我也不停地走了大江南北：从北京往东北,中国给了我很多很多次旅行的机会,沿着丝绸之路去新疆,去了湖南、湖北,生平第一次出国,在北京火车站国际列车月台发现了世界入口以后,讲回我自己吧,二十岁的夏天,到内蒙古、甘肃,然后从青海越过海拔五千米的高山到西藏拉萨,从云南经过四川下长江,从浙江又沿海往福建、广东南下,一直到海南岛三亚的天涯海角鹿回头。

于是接着又去加拿大、中国香港,两年的留学完毕后回来日本,前后过了十二年的海外生活,通过跟来自各地的中国旅客日复一日的交谈中学到的,中间也去了美国、英国、法国、瑞士、葡萄牙、荷兰、奥地利、捷克、匈牙利、古巴、越南、新加坡等等地方旅行,我的中文就是在大陆各地的旅途上,但是漂泊惯了还想漂。

就是在那漫长的旅途上,踏上了成人之路,亲朋好友都还记得我,但是我已不记得从前的自己了,我逐渐跟那个不知天高地厚但恨不得闯世界的小女孩告别,过十多年回到日本的时候。

14

东京变了,现在住在东京,路是窄的,房子是矮的,路是宽的,房子是高的,小时候住在东京,我也变了,人生最重要的一些事情,我都是在一个人旅行的路途上学到的。

世界也就属于你,但是为了进入世界,首先你得一个人离开家,只要认真寻找世界的入口,出了一个门以后,才能入另一个门,你一定找得到世界,因为世界本来就属于大家,人去旅行,只有旅人才能真正找回故乡,这是肯定的,不用怕,为的是回来,我认为,并用双手紧紧拥抱它。

为复旦大学的同学们签名。

新井一二三在复旦大学中文系演讲。

1回应

09:58