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列绿皮岁月驶来

源迁旅游

原标题：一列绿皮车,从岁月驶来。

【纪念改革开放40年】一列绿皮车,从岁月驶来。

午饭时间,中郝峪村村民到大食堂免费就餐。

高铁时代,一趟平均时速32公里的绿皮车,还在鲁中山区每日往返着。

它曾是进出大山的唯一交通工具,是农产品、劳动力转换为家庭花销、孩子学费的“中间人”。

有的年轻人从城市回到乡村,沿着铁路进入了城市,有的年轻人通过升学,抓住铁路和公路延伸出的机会,列车开行的40余年里,把偏远的家乡带入了市场经济的浪潮之中。

古董变成了“网红”,这趟如古董般的慢火车并未成为历史,当交通工具越来越便利、速度越来越快,反而成了山里人离不开的老朋友,还引来各地“驴友”的造访,一时间。

人在变,村庄在变,绿皮车却始终没有改变,朝着“快”时代恒定前进。

――题记

退休半年多,赵新华还是常常在凌晨三四点从睡梦中醒过来,此前37个年头中,这都是她起床准备去上班的时间点。

早上6时多,6时52分,距离赵新华家不到3公里的淄博火车站,赵新华曾经工作过的7053次列车将准点从这里驶出,渐渐热闹起来。

中国铁路济南局集团有限公司青岛客运段7053次列车由淄博开往泰山,当天下午再原路返回,是淄博站唯一的始发列车,于1974年正式开行。

此后的30年里,最近10年又有了时速可达300公里的高铁,至今仍以内燃机车牵引,中国的火车从老式的蒸汽机车演变为内燃机车进而到电力机车,但7053次列车仿佛静止在历史中,没有空调和电茶炉,是一列真正意义上的绿皮车。

停靠24个车站,由于有不少停靠站是在村庄里,全程行驶184公里,刚好可以抵达1600公里外的长沙,这辆绿皮车,时长5小时49分,同样的时间,乘坐高铁从北京出发,7053次还有个“庄户列车”的别称。

40年时间,改革的浪潮席卷了全中国,7053次列车驶过的鲁中山区,也随之发生着一波接一波人与事的变动,无意间,这趟不紧不慢运行着的火车,成了百姓生活巨大变迁的见证者。

通往大山外的唯一纽带。

6名山东理工大学的学生随着人潮登上了7053次列车,可以由下往上拉起的窗户,这列车处处看起来都很新奇,10月中旬的一个周末,车厢顶部整齐排列的电风扇,车轮与钢轨接缝撞击响起的“咣当”声……对这群十八九岁的少年来说。

新列车员赵新华穿上制服,在同样18岁的赵新华眼中,7053次列车堪称豪华出行工具,“咣当”之中,镜头摇回1981年,世界也全是新奇,整齐的矮背与木质座椅,拱形天花板,明亮的灯光,在那个自行车还是奢侈品的年代,父亲是铁路工人、自己从小在火车站旁长大,心中的自豪难以言表。

北起临淄南至泰山的辛泰铁路上,唯一的客运列车7053次最早只是铁路职工的通勤车,后来为方便沿途百姓,才对外售票上客。

鞋子都得穿脱14次,那时候要去一次镇上,由于四面环山,对辛泰铁路沿线居民来说,“出门”一直是个大难题,博山区中郝峪村村支书赵东强记得,“趟过沿途的小溪小河,”。

每进入隧道,列车全程总共要穿过22条隧道,当时,火车还靠蒸汽机牵引,燃烧产生的废气就会从窗户钻入车厢内,“味道是真难闻,”55岁的北牟村村民王士满是这趟车的“元老级”乘客。

7053次列车在山里人心中有很重的分量,每天两次去看火车,但作为山区与外界交通的唯一纽带,王士满的儿子王鹏（化名）出生于1986年,在他的童年,是他与玩伴们重要的乐事。

流动的车厢,流动的人群。

上车工作后不久,赵新华注意到,车上多了不少扛着大袋小袋农产品去城里卖的农民。

想把香椿芽从淄博卖到青岛去,搁在一旁的香椿芽,她记得,就在若干年前,还被视为“投机倒把”的行为,农民与前来堵截的人对峙着,很快就失去光泽不再新鲜。

发端自安徽省小岗村的“包产到户”逐渐在全国推广开来,让淄博市有了第一个实行包产到户的生产队,1979年,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后,19岁的生产队长赵东强的一个决定。

改革之势不可逆转,农民拥有了作物的所有权,把富余农产品放入市场中流通买卖,是自然之事。

但在1980年,把地瓜卖出去则意味着一年的收入,寒露之后,正是北牟村收获的时候,村民康成德家的院子里堆满了沾着泥土的地瓜,他的3个子女趁着周末,从城里回来帮着“出地瓜”,如今这些地瓜有相当一部分是用来送给亲朋好友的。

熬到凌晨4时多再赶去菜市场,他们还能赶上从淄博始发的火车,进城卖地瓜的交通工具自然是7053次列车,王士满和乡亲挑着地瓜登上从泰山站发出的火车,当晚就在淄博火车站过夜,下午4时多,如果运气好卖得快,再步行7公里山路回家,否则就只能先坐公共汽车。

地瓜最多2角钱一斤,送到城里则能卖到四五角钱一斤,以1000斤地瓜算,若在农村卖,多卖出的二三百元不是小数目,家里的花销、孩子的学费,就都有了着落。

从土地里解放出来的农村剩余劳动力,比如中郝峪村每人只能分到0.25亩土地,“包产到户”提高了农民种地积极性,但地少人多,一些偏远的村子还是有人吃不饱饭,于是,搭乘7053次列车,涌向城市寻找糊口机会。

赵东强是第一批进城务工的人之一,连赵东强,他们在城市工作,却一直不属于城市,更多的人则在新兴的市场经济需要的各个工种间辗转：泥瓦匠、电焊工、铝合金工、仓库保管员……限于文化程度普遍较低和城乡二元体制,他已是手下有150人的工程队老板,在建筑工地卖过力气、在化工厂打过工,有本钱后开过织布厂、食品厂,到2003年,也始终没有举家迁出中郝峪村。

7053次列车就没有冷清的时候,7053次列车的客流有了淡旺季之分,每年6月麦收和10月秋收时,10多天后,同样一批人又登上列车返城,上世纪80年代,因而,回家帮忙的青壮年能把12节车厢挤得满满当当,在赵新华的记忆里,一切都“流动”起来了。

人走了,列车空了

7053次列车给大山里的村民带来了便利和活力,但交通不便、运力不足,依然限制了农村的发展。

北牟站这样的四等小站连车皮都没了,通过火车货运车皮卖到城里的石头,1990年,到1994年,已是村主任的王士满曾张罗起一个村办石料厂,石料厂也被迫停摆,许多一等、二等大站货运运力逐渐吃紧,可惜在全国都飞速发展的背景下,每年能给北牟村增加3万余元的收入。

王士满的儿子王鹏到了上初中的年纪,再骑上40分钟自行车,从家到镇上的学校,要先步行穿过3条火车隧道,好几个同龄孩子坚持不下来,早早辍学外出打工。

初二那年,因参加全市初中生奥数比赛,王鹏第一次到了城里,老师请他吃饭,他不知道羊肉串是什么,看到矿泉水以为是好喝的饮料,“满怀期待地喝了一口,发现跟家里的水没什么区别,”。

是他获得这种生活方式的唯一途径,还有与“一日三餐用辣椒酱就馒头”不同的生活方式,年幼的王鹏第一次意识到,王鹏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入市重点高中,这个世界上,而读书,2001年。

同年,北牟村通了公路。

进入21世纪,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成为深化改革、共享发展成果的重点之一,其中,公路、电力、水利等基础设施又是重中之重。

有路了,信息畅通了,机遇也随之来了,王士满凭着年轻时在建筑工地学来的知识,召集村里劳动力接起了基建工程,似乎是一夜之间,王家有钱了。

条件好了,王鹏反而迷茫起来：经商就能致富,读书还有用吗,他开始逃课、上网,学习成绩直线下滑。

如果考不上大学,住在闷热铁皮屋洗不了澡吃不好饭,王鹏高三那年,看到父亲和工人一起起早贪黑地干活,突然意识到,“很可能我也要用血汗去赚钱,”。

紧赶慢赶大半年,高考后王鹏收到了山东农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,他成了当年北牟村唯一的本科生。

他走进了大学,走进了城市,曾经每天跑去看火车的王鹏或许没有想到,多年后就是乘着这列火车,山东农业大学位于泰安,正好是7053次列车的终点。

考上大学后也搭乘7053次列车走出了大山,7053次列车越来越空了,赵新华的心中还藏着一些失落：就在那几年,赵新华与王士满王鹏父子已是熟人,因为常常在车上碰面,还有好些她认识的年轻人,但当时除了替孩子们高兴。

私家车也开始出现在盘山公路上,“村村通公路”后,“咣当咣当”晃悠在辛泰线上,村民出行不仅可以选择公共汽车,与此同时,中国铁路进行了大规模电气化改造,速度更快、环境更舒适的新型列车逐渐取代了绿皮车,只是这一切,似乎都与7053没有关系,它依然和过去30年一样。

最后减到只剩4节,8节变成5节,12节车厢变成8节,只有山里一些老人还坐这趟车,可列车依然空空荡荡,渐渐地,已经当上列车长的赵新华甚至能认得他们每一个人。

空心村的“路”

车和路把人送了出去,也让留下的人看到了与世界真正联通的希望。

赵东强的儿子赵胜建大学毕业,2003年赵东强当上村支书时,中郝峪村已是典型的“空心村”：常住人口剩下69位,从威海回到中郝峪村,赵胜建都是唯一的青壮年,2006年,回村好几年,村民年平均收入只有2060元,那时候,几乎全是老人与儿童。

“穷到一定程度,总得逼出一条路来,”赵东强结算了手里的生意,一门心思想带着乡亲脱贫致富。

探索发展农家乐,3家提供住宿、吃饭服务的农家乐就开张了,随着公路延伸到村里,村里拿出1万元,中郝峪村位于鲁山脚下,当时已有少数户外爱好者来爬山或徒步,2005年,村委决定,换上干净的床单、被罩,简单整修卫生间和门窗。

3户人家回本赚钱,40余户加入其中,”一年后,又一年后,刚开始,大多村民都等着看笑话,“穷乡僻壤,谁会到咱这儿来。

恶性竞争紧跟而来,为了争夺有限的客源,农户之间打起价格战,服务质量却不升反降,邻里间伤了和气,游客也多了抱怨。

与农户达成协议：赵胜建投资为农家乐升级硬件软件设施,赵胜建拿出毕业两年多做生意攒下的积蓄,农户则接受客源、价格的统一管理,如此下去,谁也富不起来,眼看公路越修越宽、进村的汽车越来越多,一个松散的合作雏形由此建立。

让赵胜建没想到的是,很快,农户私自降价、背地里接待游客的事情开始发生,被发现了就对当初的协议翻脸不认人,一年多下来,双方冲突摩擦越来越激烈。

才能解决中郝峪村的问题,把中郝峪村由游客的“歇脚地”扩展为旅游目的地,唯有足够大的市场和清晰的规则,反思和考察后,赵胜建开始在村里增添攀岩、吊桥、真人CS（射击游戏）等游乐项目。

2011年,赵胜健注册成立淄博博山幽幽谷旅游开发有限公司,“公司制度,一股一票,再也不会重走责权不清晰、人人都是主人却人人都不担责的老路,”。

中郝峪村的乡村旅游业开始以法人身份,登上市场经济舞台。

“家乡发展了”的消息传开后,渐渐地,顺着辛泰线和山间公路,不少在外打工的人回到了中郝峪村,甚至,有外村的大学毕业生也加入了幽幽谷。

最小的两个半月大,最大的94岁,2014年,村里再次股改,出乎赵东强父子的预料,这一回,以劳动力、土地、林地、树木、房屋等为资产,全村364人全部主动入股,公司给每个村民颁发了股民证,每年进行分红,在经营方面,则真正实现了统一定价、统一管理、统一标准、统一运营。

113户中有103户可提供住宿餐饮服务,客户的评价决定了一户农家乐能够得到的资源,现在的中郝峪村,拼服务、拼软硬件设施,却再见不到邻里间为客源闹不愉快,在照顾弱势家庭的基础上,幽幽谷全部以市场为导向,成了村民们竞争的唯一方式。

其中一位叫“可乐罐”,是位客运员,手里还拄着登山杖,背着登山包,中郝峪村的乡村旅游发展得如火如荼的同时,7053次列车上也出现了一些“怪人”,他们都穿着冲锋衣,“去泰安方向的高铁和快车多得是,他们为啥非坐绿皮车,”赵新华想不明白。

“游击队”来了,“遍地的金子”亮了。

这些人是喜爱旅游的驴友,成了他们新发掘的旅游地,56岁的东登金在源迁站工作已近30年,习惯了多年来冷清的站台,突如其来的热闹让他适应了好长时间,7053次列车沿线各处。

“山里有水库,有溶洞,有明清时的石头屋……真没想到在离城市这么近的地方就有如此美景,”“可乐罐”索性成立了一个名为“铁道游击队”的驴友俱乐部,主要活动就是依托7053次列车,探索沿途旅游路线。

驴友们老半天也遇不上一个人,出来一天,也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驴友们：“你们傻不傻,刚开始进庄户,更不用提能看到饭店,食物和饮用水都得自带,好不容易碰上一两个留守老人,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,”。

“可乐罐”心里念叨着：“你们这儿,可遍地都是金子啊,”。

4节车厢的7053次列车又变得人挤人了,光是“铁道游击队”的成员就超过了3000人,加挂一两节车厢成了常事,似乎是突然间,为了增加运力,如今。

如今只用守在家门口等买家上门,这还是只有一间小屋的夫妻店,能看到不少卖红豆、地瓜、大葱等农产品的地摊,曾经农民要起早贪黑负重去城里卖菜,泉头河饭店的老板老赵已经和店员忙乎起来,老赵已把饭店扩建为两层小楼,出了源迁站,在源迁站附近的源泉镇上,如今,餐桌还是不够用,5年前,“可乐罐”和驴友第一次找上门吃饭时,即便如此,遇到周末的中午。

李新民就售出了2万多斤猕猴桃,越来越旺的人气也促进了大山里规模化种植发展,伴随着国家对农村土地流转和规模化经营的鼓励,如今李新民等5名合伙人的猕猴桃种植园已有40亩,源泉镇南坡村村民李新民种下3亩猕猴桃,按每斤15元计算,7天营业额达到30万元,除了旅游直接带来收入,2008年,今年国庆假期期间,仅是入园采摘一项。

为了提升猕猴桃品质,今年李新民还专程去新西兰考察,这个13岁之前从未踏出过源泉镇的果农,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走这么远。

“遍地的金子”终于闪光了。

停不下来的小火车

王鹏大学毕业后考上了公务员,并在泰安安了家,父亲王士满平时在村里处理公务,周末则去泰安看望3岁的孙子。

往返票价只要18元,往返过路费和油费要近200元,王士满依然每周搭乘7053次列车,乘坐7053次,虽然早已买了私家车,除了方便,便宜是他选择火车的一大原因,从北牟村开车去泰安。

其余小站都是上车买票,“有刚上车需要买票的乘客吗,站与站之间最低票价只需1元,除了淄博、泰山、莱芜和南仇四站可以提前买票外,全程11.5元,和7053次列车的设备同样具有年代感的,是它多年未变的票价,目前,并且免收补票费,”反复响起的询问声,让这趟绿皮车,又多了些公共汽车的味道。

低票价对应的不是低成本,综合列车运行、维护,车上、站上工作人员工资,7053次列车每年亏损都在400万元左右。

2017年口头乘降所再次启用,却越来越停不下来,但这辆不赚钱的小火车,几年前,位于淄川区的口头站被取消了,由于多种原因,这引起了周边居民强烈反响,经过多方协调,重启当天,村民们敲锣打鼓迎接7053次列车的归来。

慢火车不仅带来便利,这些列车完成了向公益性慢火车的转变,也可能带来游客和收益,全国像7053次这样的慢火车还有80多对,高铁时代,大多经过贫困偏远地区,在这些地方,在社会效益大于经济效益的背景下。

她终于也有时间当一次7053次列车的乘客,去山里做一次驴友,赵新华也由乡亲们口中的“闺女”,55岁的赵新华退休了,“咣当”之间,变成了“大姐”“阿姨”,今年3月底,跑完最后一趟车。

也记录了更多的期待,为了更好的教育资源,需要更深入的改革来获得发展,7053次列车记录了所有改变,医疗、养老、环境保护也像教育一样,44年时间,今年,赵胜建的女儿到了上小学的年纪,他把孩子送到淄博市就读,在其他村子。

不过,32岁的王鹏还是喜欢回老家,习惯了城市里的快节奏,登上7053次列车就像登上了时光机,看着身边的妻儿,听着邻座拉家常的声音,在泰安生活了10多年的他,总会觉得农村才是自己的心灵的倚靠。

就像7岁的女儿离家前对赵胜建说的那句话：“爸爸,长大后我要回幽幽谷,”。

罗筱晓 杨明清

(责编：李易、连品洁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