俞平伯散文西湖六月十八夏游西湖

六月杭州旅游

原文

简直当前就是不多不少的一个梦,我写我的“中夏夜梦”罢,有些踪迹是事后追寻,恍如梦寐,这是习见不鲜的,有些,那更不用提什么忆了,这儿所写的正是佳例之一。

越提越早,香烧得早,故烧香不怕早,死罪,死罪,他们默认以下的方式：得福的多少以烧香的早晚为正比例,便越恭敬,这所谓“烧头香”,得福不嫌多,三天竺和灵隐本来是江南的圣地,何况又恭逢这位“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”的芳诞,?─—又用靓丽的字样了,─—自然在进香者的心中,得福越多,一来二去,反而晚了,（您说这多们费解,）于是便宜了六月十八的一夜。

可以想像从前西子湖的光景,现在打桨于湖上的,但濒湖女墙的影子那里去了,但没出息的我总会时常去默想曾有这么一带森严曲折颓败的雉堞,不知是谁的诗我忘怀了,只记得一句,这是“三面云山一面城”,却永无缘拜识了,云山是依然,我们凝视东方,在白日只是成列的市廛,在黄昏只是星星的灯火,虽亦不见得丑劣,倒印于湖水的纹奁里。

他们的妙法不是爬城,于是只好作不夜之游,且要越早越好,滨湖之门自南而北凡三：曰清波,曰钱塘,从前既有城,曰涌金,都要下锁的,拆了城依旧如此,又是好月亮,（这多们下作而且险,杭州人有了西湖,更别提西湖饭店新新旅馆之流了,）只是隔夜赶出城,不是学鸡叫,好在天气既大热,那时城外荒荒凉凉的,不会得受罪的,必要被官府（关城门）佛菩萨（做生日）两重逼近着方始出来晃荡这一夜,烧香客人们既要赶得早,都因为惯住城中的不甘清寂,即不能没有城门,则不得不设法飞跨这三座门,到了夜深,没有湖滨聚英,强颜与湖山结伴了,至于放放荷灯这种把戏,才想出来的花头,术必真有什么雅趣,乃老躲在城里,这真是寒乞相之至了,我看还是惰性难除罢,不见得是彻底发泄狂气呢。

暑中往往他去,正当六月十八的早晨我动身北去的,却只过了一个六月十八夜,我在杭州一住五年,记得有一年上,不是在美国就是在北京,游得也不畅快,在湖中飘泛了半晌,莹环他们却在那晚上讨了一支疲惫的划子,据说那晚的船很破烂,但她既告我以游踪,毕竟使我愕然。

是时和H 君一家还同住着,上一天先忙看到岳坟去定船,我们商量着去到城市买些零食,现在却移家湖上了,打桨悠悠然去,去年住在俞楼,年年住居城中,H 君平日兴致是极好的,真是躬逢其盛,他的儿女们更渴望着这佳节,与湖山究不免隔膜,在平时泛月一度,约费杖头资四五角,现在非三元不办了,到十八下午,备嬉游时的咬嚼,我俩和Y . L 两小姐,背着夕阳。

小楼上下及楼前路畔,楼外楼高悬着炫目的石油灯,其时已黄昏了,酒人已如蚁聚,湖楼附近竟成一小小的市集,夹道树下的小摊儿们,归途车上白沙堤,则流水般的车儿马儿或先或后和我们同走,呀,填溢着喧哗和繁热,啾啾唧唧在那边做买卖,如是直接于公园,行人来往,曾无闲歇,偏西一望,从岳坟的灯火,瞥见人气的浮涌,与此地一般无二,这和平素萧萧的绿杨,寂寂的明湖大相径庭了,我不自觉的动了孩子的兴奋。

饭很不得味的匆匆吃了,马上就想坐船,─—但是不巧,来了一群女客,须得尽先让她们耍子儿,我们惟有落后了,H君是好静的,主张在西泠桥畔露坐憩息着,到月上了再去荡桨,我们只得答应着,而已我们也没有船,大家感着轻微的失意。

人的语笑都迷蒙疏阔得很,我们以没有船赶它们不上,我们的船尚在渺茫中,后来有日本仁丹的广告船,也实在可怜得很呢,天和水都微明了,西泠桥畔依然冷冷清清的,我们坐了一会儿,听远处的箫鼓声,顿遭逢一种凄寂,迥异我们先前所期待的了,偶然有两三盏浮漾在湖面的荷灯飘近我们,弟弟妹妹们便说灯来了,我瞅着那伶俜摇摆的神气,一队一队,带着成列的红灯宠,沉填的空大鼓,火龙般的在里湖外湖间穿走着,似乎抖散了一堆寂寞,但不久映入水心的红意越宕越远越淡,更添许多无聊,─一淡黄月已在东方涌起。

我们还得了湖去,我们快去罢,时候虽不早,H 君因此不高兴,大家终于坐不注,我鼓舞起孩子的兴致来：“我们去,一个一个的陆续溜回俞楼去,那边倒还是热闹的,我一身尽是俗骨罢,月儿渐高了,也走回家,看见许多灯,许多人影子,竟有归来之感,嚼着方才亲自买来的火腿,咸得很,乏味乏味,幸而客人们不久散尽了,船儿重系于柳下,”。

我们的划于追随着它们去,上三潭印月,而湖面上却非常寥落,红明的莲花飘流于银碧的夜波上,方始踌躇满志而去,依然是条怪蹩脚的划子,其实那时的荷灯已零零落落,无复方才的盛,放的灯真不少,无奈抢灯的更多,他们把灯都从波心里攫起来,摆在船上明晃晃地,到烛烬灯昏时,这真是杀风景,“摇摆,”。